第46章

    归途山道被春雨浇得泥泞,江月瑶一路胡思乱想了很多。

    茅屋炊烟混着皮蛋粥香钻入鼻腔时,江月瑶望见大郎正在檐下磨刀。

    少年将柴刀往青石上蹭出火星,玄色衣摆沾着的石灰,木柴堆上都搭上了小小的帐篷。

    “娘亲……”四郎举着机关弩从柴垛后探头,他得意地看着江月,“我给娘亲做了连环弩!”

    江月瑶叹了一口气,四郎果然不靠谱,整天沉醉于他的机关,眼见快到晌午,竟然还没有捕猎到动物。

    她走上前,抱着买来的新棉被和云锦衣裳。

    将云锦衣裳交给了大郎:“大郎,你帮这位公子更衣吧,娘亲不太方便。”

    大郎闻言手中柴刀一滞,木讷地点点头,随即拿起江月瑶怀中的云锦衣裳。

    裴大郎的影子在土墙上拉成紧绷的弓弦。

    少年粗粝的指节悬在云锦盘扣上,像猎户面对误入陷阱的雪狐般无措。

    “嘶啦”一声裂帛,染血的旧衣终于剥离。

    萧霁苍白的胸膛在暮色里宛如冷玉雕成,几处箭伤结着暗红血痂,反倒添了破碎的美感。

    大郎忽然顿住,柴刀磨出的粗粝指腹悬在对方腰封上方,仿佛怕碰碎了什么易碎的琉璃器。

    江月瑶放上土灶的药炉腾起青烟在萧霁苍白的锁骨处流转,惊得大郎后颈渗出细汗。

    “四郎来搭把手。”他沙哑的嗓音让江月瑶迷惑不解,四郎默不作声掀帘而入。

    她隔着粗犷竹帘缝瞧见大郎的手在抖。

    大郎喉结滚动,将云锦罩衫覆上那片狰狞的旧伤,动作轻得像在掩埋战场的残旗。

    稀疏透出的日光为萧霁的轮廓镀上金边,未系紧的衣带滑落半截腰身,瓷白的肌肤让她感到无比尴尬。

    少年鼻尖沁出汗珠,云锦广袖滑过萧霁腕间时,那截皓腕竟比月光纱还要晃眼。

    “娘亲,这料子有些滑手。”大郎闷声抱怨,却将萧霁的袖口理得齐整如裁。

    云锦暗纹在他粗粝指间流淌,恍若山涧遇到了青石,分明是格格不入的贵气,偏被少年摆弄得服帖。

    最后系玉带时,大郎的指节卡在了螭首环扣间,急得用上劈柴的力道,惊得江月瑶险些冲过去制止。

    萧霁就在这时溢出轻咳,羽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蝶影。

    药炉腾起的青烟在萧霁鼻尖打了个旋,混着三七、紫参草的苦香与血竭的腥甜。

    他睁眼时恰有山风撞开竹帘,四月的阳光碎成金箔落进瞳仁,将江月瑶鬓角的木槿花映得通红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在哪里??”萧霁的嗓音裹着砂纸般的粗粝,尾音却带着一丝丝清越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是谁?”萧霁抬手抚额的动作带着刻意为之的笨拙。

    江月瑶还未来得及说话,大郎已抖开靛蓝粗布棉被将他裹成茧蛹,布匹摩擦声里混着少年压抑的喘息:“你不知道你是谁?”

    “姑娘是……”萧霁的指尖虚虚搭在她腕间,玉雕般的指节泛着病态的青白。

    他试图支起身子,却被裴大郎按住身体躺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娘亲在溪涧捡到你时,血都把青石染成胭脂色了。”大郎突然横刀般插进两人之间,窑火烧红的铁钳似的五指攥着陶碗,神情古怪地盯着他。

    江月瑶嗅到他衣襟间逸散的沉水香,这味道本该出现在金銮殿的玉炉里,而非乡野茅屋的草席上。

    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:“公子在溪边遇险,妾身不过略尽绵力。”

    “遇险?”萧霁的眉尖轻蹙,如工笔描摹的远山忽然落了雪。

    他抚上心口箭伤的动作矜贵得像在整理奏折,腕骨翻转间隐约现出薄茧,那是常年握笔又执剑的哼唧。

    “公子可还记得名讳?”江月瑶用帕子拭去他唇畔药渍。

    萧霁忽然扣住她手腕,骨子里的本能让他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银镯,却在触及她惊惶神色时倏然松开。

    “公子,你弄疼我了。”江月瑶皱眉,这人好生不客气,她有一丝愠怒了。

    她忽将药匙抵在对方喉间:“公子这双执笔握剑的手,可不像山野村夫。”

    萧霁的呼吸骤然乱了一拍,旋即化作虚弱的轻咳。

    他垂眸时睫影如折翼蝶,唇色在烛光里淡得近乎透明:“许是……许是我曾习过武……”

    话未说完便痛苦抱头,指缝间漏出的呻吟比戏台上的青衣还要凄切三分。

    “公子可识得此物?”江月瑶又晃了晃从溪边拾回的断箭,狼首纹的图腾太过显眼。

    萧霁抚额的指节忽然绷紧,腕间淡青血管如困兽挣动,面上却仍作茫然:“这图腾……看着眼熟……”

    他努力地想要想起什么,但未几却摇头,指尖突然痉挛般扣住竹榻边缘,青筋在苍白皮肤下蜿蜒如困龙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……我不记得了……”男子话音未落,已蜷成弓形,十指深深抠进竹篾,指缝间渗出丝丝缕缕的暗红。

    江月瑶俯身查看,木槿花从鬓角滑落,正掉在萧霁痉挛的掌心里。

    萧霁仍旧在颤抖,不像是作假,她实在不忍心。

    或是他遇袭的时候脑部遭到了撞击,暂时失去了记忆。

    只是一个文弱书生,她也还养得起。

    “够了!”江月瑶推开萧霁颤抖的身躯,“公子既想不起前尘往事,便好生将养着,或许过些时日就会记起来。”

    她扯过药篓背上,竹编缝隙里漏下的光影割裂了眼底水色,“四郎,随娘亲去猎些野味,三娘,你看着点这位叔叔,三刻后把草药汤喂给他喝。”

    三娘在远处洗衣裳,听见江月瑶的吩咐爽利地答应了。

    她倒是觉得娘亲这一次捡来的公子长得还不错,配得上娘亲,她看上了萧霁,自己也是时候找个爹爹了。

    已近晌午,但山雾还未散尽,江月瑶的箭尖已凝了三层霜。

    四郎突然扯她衣袖:“娘亲快看!”枯枝掩映处,通体雪白的白虎正叼着一只小梅花鹿由远及近地慢慢走来。

    “是小白!”四郎惊呼。

    江月瑶望着小白额间王字纹,觉得这白虎甚是奇妙,如同小说中的奇异灵兽。

    小白行至二人身前忽然屈膝,将瑟瑟发抖的幼鹿推至她箭下。

    她突然明白小白早上消失的原因,怕是为了去捕猎动物给自己。

    四郎搭连环弩的手比思绪更快,却被江月瑶攥住腕骨:“四郎且慢!”

    箭镞擦着幼鹿耳尖钉入古松,小鹿突然发出清越长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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